一个人找到愿意为之付出的东西,是一件很珍贵的事情,哪怕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为什么?因为压抑自己的内心,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写毕业论文之前,设想过自己可能会遇到的种种障碍,比如拖延症复发、资料不够、脑力不够等等。等到真正处于这一过程之中,才发现这些都不是问题:一旦有了明确的截止日期,那么拖延症会自动转换为症,连做梦都自己对着电脑写写算算,并且旁边的倒计时显示屏还在滴滴闪烁;资料就更不是问题了,只要愿意找,总会找到比想象中更多、更好用的文献,以至于以前很多看起来不错的存货只能暂时搁置到“剩余资料”中,实在觉得对不起它们;脑力不够,好像也不是问题,因为到最后发现,其实体力更重要。
我遇到的最大的障碍,是“认同感太低”,时常怀疑自己的价值。比如有一次看到某篇博士论文。她与我关注的问题有相似之处,但是她是以数理的方式来处理,具体而言,是综合了营养学、生态学、农业经济管理。她在论文中列举了大量图表、数据、公式;又看到她在论文后列出她主持和参加的共计20项国开行或农业部的课题、项目。这样一比,顿时感觉自己的博士论文弱爆了,因为是以文字为主,数据很少。
她的这篇论文提出的观点是:基于营养目标的肉食需求要比非营养目标的肉类需求每年节约饲料粮食若干;节约水源若干亿吨(这个数字还未包括牲畜粪便污染的水资源和屠宰、加工等环节使用的水资源);节约耕地面积若干公顷等。
这是一篇不错的论文。但是,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是——有多少人愿意“基于营养目标”来生产和消费肉食?对于这一问题的两个关键群体——生产者和消费者——大概都缺乏直接动力作出这样的选择。对于肉食生产者来说,自然希望人家消费的肉食越多越好;而消费者呢?从营养学文献看,在上世纪90年代就有学者提倡控制肉食消费量,但是现实情况则完全相反。
尽管从理论上而言,“基于营养目标”来生产和消费肉食是个不错的提议。但是实际上,这里面还存在着诸多障碍。事实上,从时期开始,就有人从营养和生态的角度来提倡以植物性食物为主的膳食结构,其声势之浩大甚至更胜于今日。但是这个提议失败了。为什么会失败?这就是我在论文中研究的问题之一。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解释为何今天的营养学家的那么软弱无力。而这个问题,是不能光靠数字来回答的。这样一想,我觉得自己的研究也不那么一无是处了。“认同感”又得到恢复了。
当然,心理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具有一定的反复性。所以,看到另外一篇论文,我的“认同感”又降至冰点。
那篇论文一共有280页,“攻读博士学位期间的科研”大概可以够十个博士毕业——论文和书评一共有14篇,还出版了一本学术译作。他的博士论文,材料组织方式与观点的陈述语气都极为老练,几乎完全摆脱了学生味道,而这种,显然是与长期对某一个问题的深入研究以及巨大的阅读量分不开的。
对于我来说,这两样都是硬伤。首先,进入历史这一学科的时间太短。其次,因为偏爱以问题为导向的研究,而很多问题,往往并不是某一学科能给予完美解释的,所以我在研究中往往会牵涉到其他学科。但是问题在于:如果没有足够的知识背景支撑,尤其是史学功底还未打得很扎实的时候,这种“跨界”研究很容易流于肤浅。而且,对于短短的三年学制的博士生来说,轻易尝试“跨界”还有一个风险——你写的论文可能会难以得到任何一个学术圈的认同,从而影响论文的发表以及找工作。当然,特别有天赋者例外。
曾我参加了所里的研究生学术报告会,我完成报告后,除了指定的评委老师对我有所提问之外,其他老师没有一位提出问题。而对于其他同学的报告,他们的讨论还是颇踊跃的——显然,他们对我的研究不感兴趣;又或者感觉我的报告水平太差,没有讨论的价值。当时真是感觉寂寞而自卑。我忽然觉得自己跨专业、跨学科研究的经历很失败。现在过了一个多月,我对毕业论文又进行了一些修改,感觉有所改进——但还是没有达到让自己满意的程度,我也不确定是否能够在答辩时让评委老师满意。
但是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我忽然也想通了——我与以往的自己、那个跳跃性地选择专业与职业的自己和解了。
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继续读博,但是因为一些巧合,最终还是读了,跨专业报考了农学史。其实不同的专业,本质区别在于解释世界的方式不同,关注点亦不同。所以选择一个专业,意味着选择了另一种解释世界的方式。相比较以前,我喜欢现在这种方式。但是如果没有之前的经历,也很难体会现在这种解释方式的好。因此,如果重来一遍,或许还会是这样的经过。
前阵子认识了一位朋友,他本来是物理学专业的博士生,就在博士快要毕业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不是自己喜欢的专业,于是,去考,并且从事与之相关的工作。虽然他考了几次没有考上,但是与他聊天时,我能感觉到他对于自己所选专业的喜爱与认同感。对于这样的人,我很——并不是因为我觉得比其他学科更有意义,其实到现在,我不再觉得某个专业比另外的专业更有意义或者更没有意义。而是因为,一个人找到愿意为之付出的东西,是一件很珍贵的事情,哪怕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为什么?因为压抑自己的内心,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最近看到一句话:“什么是我心里那股乱窜、让我深感不安却无法操控的能量?我是否倾听到了它的需要,我是否学会掌控它来为人类了?……只有完全接受了自己的不同,臣服于自己的命运,像大禹治水一样,把内心奔突莽撞的那股能量疏导利用,才能走出一条自己的。”
(作者: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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